蜂蜜柚子茶

　　“‘是不是存在’？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马克莱已经完全打开了话匣子，他把心中的秘密藏了太久，谁也不敢说，甚至不敢和女人过夜，就怕梦话暴露了自己，而他天性并非一个谨慎的人——谨慎的人不会成为赌徒。于是一旦开始畅所欲言，马克莱不知不觉说的越来越多，他眉飞色舞地说：“嘿，这就是那些文件里的陷阱！我把签署过的合同大概分了类，虽然我没机会读到他们中的细节，只能看到签名页，不过凭那一页上的文字，多多少少还是能知道一些情况。”
　　人对金钱的敏锐度如此强大，将马克莱这么一个高中没毕业的家伙逼成了无师自通的理财专家：“第一类是资产管理，比如我投资的某个公司要上市了，要退市了，要股权稀释了，需要大股东的许可。这一类的签名是最常规的，也可以说是最多的，毕竟塞勒是个超级富翁，有数不清的资产。第二类是真正的投资，批准买和卖公司啊专利啊股票啊酒店房产诸如此类，‘律师’手下肯定有几百人每天做这些事，研究该不该买，该不该卖之类的，等他们研究完了，交到我的手上，我就像一个盖章的机器，签上塞勒的名字。”
　　“第三类也是投资，和第二类不一样，我把它们都叫做‘不存在的投资’。”马克莱发现印第安人弟弟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他不由产生了一丝得意。这些阴险狡诈的家伙，最终还是要依靠他马克莱，他不够聪明不够强壮，但他足够有用。
　　“这一类投资包括股票、公司、基金、古董、艺术品……对，我刚刚说过股票和公司了，但它们截然不同，它们是——‘注定要损失的’。为了研究律师到底在用我，不，塞勒的钱干什么，我想了不少办法。我怕电子设备被监视，就每次都给冲浪店的店员一点钱，借他们的手机上网查看我投资的股票和公司的情况。反正塞勒冲浪时从不带手机，他们已经习惯了。”
　　“相当谨慎，你的聪明值得更多报酬。”
　　马克莱发誓他开始喜欢这帮绑匪了，真他妈的上道！
　　“我绝对是个好合作人，看我能扮演塞勒这么久你就知道了！”他自我吹嘘了两句，又说，“通过一点点积累的线索，我发现在我的投资里面，起码有一半，甚至更多，都会遭遇失败，彻头彻尾、血本无归的失败。比如我曾经买过一家食品加工厂，它很快因为违反食品保护法，破产倒闭了，没人提起账上刚刚注入不久的上千万投资。我买股票或是基金，事后它总能被证明是彻头彻尾的垃圾，上亿美元就噗地蒸发，永远找不到了。”
　　“你觉得这些失败不寻常。”
　　“绝对不寻常！这可是上亿美金，谁敢骗走我的上亿美金，我绝对要拿枪崩了他的脑袋！俄罗斯人居然对此无动于衷，你能相信吗？就像我买的那些艺术品，古董啦油画啦，我从没见过它们，却拿走了塞勒大把大把的金钱，它们去了哪里？同样噗地一声消失了？我一点也不相信！”马克莱激动地锤着桌子，被骗走了无数资产的塞勒本人在世，也绝对不会比此刻的他更加义愤填膺。
　　“所以说说你的结论。”
　　“拜托，”马克莱翻了一个白眼，“事情这么清楚，还需要我说吗？这些钱要么进了BOSS的腰包，要么被律师伙同会计骗走了，从管家和士兵的厉害来看，我觉得是前者。而且……你不也是为此而来的吗？”
　　笑声。
　　“你觉得我们是为了钱？”
　　马克莱皱眉：“难道不是吗？这不是什么百万富翁该死的固定资产，是上亿或者十亿或者更多的美金，是dollar，全世界都爱的美金！你们绑架我，不就是为了这些？”他盯着印第安人弟弟，试图从对方游刃有余的表情中窥测什么，最终却失败了。作为一个长久混迹底层的赌鬼，马克莱实在也发展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想象力，突然，他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目光突然恐惧起来：“等等……那个高个子打手，给我肚子上狠狠来了一下那家伙，他给我的感觉，和‘士兵’很像。绝对是专业的，专业的——”
　　在那个危险的词汇说出来之前，马克莱及时咬了一下舌头把它咽了进去，他流着汗说：“你们的目标是Boss本人！”
　　“有机会的话，我们也不介意顺手接收他的不义之财。你都不好奇吗？那么多源源不断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我不好奇！”马克莱脑海中疯狂转动着各种看过的特工电影、间谍大片，现在他开始痛恨自己不多的小聪明了，他一点也不想知道Boss背后是什么恐怖分子或者核武器军火商或者惊世大毒枭的复杂内情。不管印第安人弟弟——马克莱现在也猜到自己看到的恐怕不是对方真正的模样，那又如何，无知才安全——或者他背后的那几个字母打头的组织想干什么，终归让他更加有了归属感。他的态度再一次发生了改变，像是一只亟待收养的流浪狗，可怜兮兮地举起手：“我是个合格的美国公民，我发誓自己从没触犯过法——”
　　“容我提醒，你有三次入狱记录。”
　　“我的主观意念并不想犯法！一切都是贫穷的错，为了做一个有债必还的人，我偶尔会小小地走错路……但我发誓我从没伤害过任何人！我愿意跟你们合作，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那就详细说一下你和律师的每一次见面吧，在哪里，什么时候，都发生了什么。还有，我需要你详细地描述一下‘管家’、‘士兵’和‘律师’三人的外貌……”
　　/快进/
　　“最后一个问题，你想过为什么他们会选择‘塞勒’这么一个人吗？”
　　“我想过，还不止一次。毕竟如果‘塞勒’的作用没有了，我的死期就到了，所以我当然希望自己对他们越重要越好。也不必太重要，只是……四万美金的报酬相对于我经手的财富，真的少了点不是吗？”马克莱试探地说，在见到对方无动于衷后马上转了口气，“我觉得因为塞勒无亲无故，一个老婆孩子家人死光的老鳏夫，不爱出门，没有朋友，谁也不在乎他的死活。又有一笔从祖辈继承来的财富，世界上隐形富豪这么多，谁知道一个人的财产能增长到什么程度？”
　　“如果塞勒不在了呢？”
　　“哈哈，真正的塞勒早就不在了，可‘塞勒’还活着。如果，我不想假设这个但是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或者俄罗斯人对我不满意了，肯定会有另一个‘塞勒’存在。Boss需要塞勒。”马克莱最后说，“如果有一天他不需要了，那我希望是因为祈祷生效，你们胜利了。”
　　/黑屏/
　　沙发。炸鸡和可乐。散落在地毯的乐高碎片和游戏机手柄。
　　忽略电视屏幕上的审讯录像，眼前一定仿佛是某个高中男子宿舍聚在一起看电影的普通周末。事实上，对于这间屋子的主人来说，审讯录像和电影的娱乐效果半斤八两。叶修半躺在沙发上抱着平板和谁在联系着，柔软舒适的沙发让他身体歪歪斜斜，坐在一旁的周泽楷不得不用胸和手臂支撑住，以免他直接倒下来。对于他这副差点落进周泽楷怀里的颓废模样，握着遥控器时不时中断，说明一些审讯细节的喻文州熟视无睹。仿佛两天前，把睡得迷迷糊糊，外套遮不住吻痕的叶修带回来并不是自己。
　　他们回来之前，王杰希就离开了，他的演出彩排一推再推，不能继续不务正业。张新杰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因此悄悄松了口气，相比寡言的周泽楷，冷淡的王杰希，总是面带微笑，还会邀请他喝个下午茶了解金融理财知识的喻文州，毫无疑问既容易相处，又让人不会尴尬。然而一旦遇到眼下的情况，张新杰依然感到一股陌生的焦虑。他孤独地坐在另一边的短沙发上，极力不去看喻文州凑过去看叶修手上平板，两人头碰头的样子，沉思着自己现在是否像极了一个餐厅客满，不得不和情侣们拼桌的倒霉蛋。
　　还好喻文州并没做出什么多余暧昧的举动，他很快直起身体，半是解释半是询问地说：“你觉得这些素描能在犯罪数据库被检索到？”
　　“我不确定，这三个人——小周拉我一下——大概率没有犯罪记录。”在周泽楷帮助下，叶修挣扎着坐直了身体，操作投影到半空的虚拟界面，审讯记录换成了三张素描。它们都出自喻文州之手，惟妙惟肖地描绘出了马克莱口中的三个关键人物。
　　管家有一张看起来很不开心的面孔，他大约四十左右。耷拉的眉毛和深刻的法令纹，还有一看就让人感觉刻薄的小小的嘴，适合出现在某些影视剧中，扮演面临中年危机的焦虑又严苛的丈夫和父亲。光看模样就能让人想到，马克莱在“受训”期间对管家的抱怨和憎恶一定事出有因。
　　士兵，让马克莱畏惧不已的暴力实施者，一个超过六英尺的大个头，下半张脸圆厚的鼻子和嘴唇本该很宽厚，可是上半张脸紧绷的眉头和狭窄深邃的眼窝，让整张脸都呈现出一种麻木的、践踏生命的冷肃。他有一个明显后倾的额头，马克莱特意提及过，这是容易出现在巴尔干高加索地区的东南欧人特征。
　　三个人中光看面相最为讨喜的是律师，他是喻文州和张新杰都非常熟悉的那种人，在华尔街和富豪的顾问团出没，浓眉大眼的美式帅哥，高高的眉骨，微卷的棕发和淡蓝色眼睛。对自身的魅力和口才充满自信，过着张扬的人生，金钱、女人和派对是他无法放弃的原罪。
　　喻文州的绘画功底令人印象深刻，就在刚刚，叶修动用了（不知哪里来的）权限，把三张肖像放进各国罪犯数据库进行查询，但他不觉得这会有结果：“有犯罪记录的手下总会引来很多麻烦，不必要的关注，偶尔会遇到的‘老熟人’和过去。何况，抹去一个人犯罪记录的方法很多，帕克约维奇拥有其中最有效的两种。”
　　“金钱和权力。”喻文州点点头，他调出了其中一张照片，“比如士兵，如果马克莱对他的判断没错，这种人是绝对不会留下什么犯罪记录的，他甚至可能不存在什么官方的记录，过去的身份全是作假的档案。”
　　叶修就笑了：“马克莱的判断……比如他觉得我们是某些C打头或者F打头的特工组织那种？”
　　“你要承认，让他产生这个误会是一步好棋。”喻文州说。
　　“是，”叶修并不吝惜自己的夸奖，“我们得到了一个优秀的合作者。”
　　绑架马克莱，将之拉拢为己所用后，不得不面对一个困境是：底线和原则让他们不能对马克莱杀人灭口，安全又让他们必须让马克莱害怕和缄默。于是王杰希提出来这个张冠李戴找人背锅的计划，和魔术师令人眼花缭乱的表演效果一样，马克莱完全上套了。没有人暗示，他主动地发现了“真相”，并为之深信不疑。马克莱几乎不存在的美利坚公民自觉终于上线了，黑吃黑的黑帮在一般人的眼里往往比政府更可怕，更没有底线——虽然这基本是个错觉。但不管怎么说，马克莱免除了一大半事后被杀的后顾之忧，并自觉主动地将出卖行为上升到了国家利益，这让他异常积极地配合一切询问和后续计划。毕竟，哪怕是恐怖袭击的人渣也会催眠自己是为了高尚的目的，人类的自欺欺人基本相同。
　　引起马克莱一系列联想的是“士兵”，叶修对此很感兴趣：“马克莱认为士兵是个特工，或者非常像特工的那种人，这倒是意外的合理。2000年，2008年，俄罗斯都进行过大规模裁军，如果帕克约维奇需要一些‘专业人士’，去黑帮找已经被淘换过无数次的渣滓不如找懂得纪律的退役军人。”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地说，“管家、士兵和律师？看来我们的地下沙皇是一个英国间谍小说爱好者。你们说，他给自己的外号会不会是史迈利？或者卡拉？”
　　在座的每个人正巧都看过约翰·勒卡雷大名鼎鼎的《锅匠、裁缝、士兵、间谍》，连张新杰也忍不住笑了下。
　　“冷战思维。”喻文州说，“帕克约维奇正好是冷战最后十年出生的一代人，他是个不甘平凡的人，也许他更渴望在那个年代纵横捭阖也说不定。”
　　“一个最优秀的克格勃变成了家财亿万的地下沙皇，帕克约维奇不会为此感到后悔的。”叶修抱着手说，“如我们所料，他没有在马克莱面前出现过。这也符合之前的侧写，绝对小心谨慎，藏在使用代号的下属背后，操纵他的犯罪网络，无所不用其极地减少在人前露面的机会……等等，朋友们，这个描述是不是让大家有点耳熟？”
　　所有人哈哈大笑，甚至包括一向安静的周泽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