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叶】有狐 54
紫微帝君踏出凌霄殿那一刻，叶修也正好听完玉皇和三清的旨意。一摆手止住满面惊怒、呱噪不休的下属们，对太白星君笑道：“我师尊可还有什么交代？”
他面色如常，谈笑自若，太白金星暗赞一声了得，好言道：“灵宝天尊说，‘自己惹的祸，自己兜着，谁也管不了’。”
闻言，叶修肃容，向上清境禹余天恭恭敬敬地一拜，道：“弟子任性妄为，让师尊费心。”话毕，对太白星君道：“青苹宝剑给我。”
太白星君一愣，叶修失笑道：“除去我，难道还有旁人斩得动三天道蕴？用完自然还你复命，总没有赔上自家兄弟的道理。”
虽不知这位心思百出的帝君的兄弟是谁，前头太白星君倒听懂了，心想大能行事难以猜度。到底勾陈帝君犯了什么弥天大祸，一向护短的灵宝天尊都撒手不管了，他也不争不闹，甘愿自断后路。
接过青苹剑，叶修抹了剑鞘，伸指一弹，只听一声清吟，碧盈盈的剑光蓦地由青变赤，仿佛落霞染遍秋水，肃杀而艳烈。
水洗的碧空上凝了一朵白云，它挟了片淡薄的霾，悠悠地淌过翡翠的降宵宫，来在叶修的跟前，给他的眉眼上画了层决然的暗色。勾陈帝君众属都是容颜整肃，齐齐向后退了百里。太虚云中蠢蠢欲动的诸天魔，也似感应到气氛不同寻常，不约而同停了脚步，屏住呼吸。
叶修扫了下远方，如电利眼穿过云雾，如有实质地叫亿万天魔心口剜痛，个个心跳漏了一拍，实力差些的狂呼撕扯中当场魔解。
反手将青苹剑抛起，长剑化碧，暴涨万倍，剑影遮天蔽日，硕大无朋。叶修笑道：“笨蛋弟弟，早叫你别变什么剑，最后还是我来用吧。”
“混帐哥哥，早叫你少出去闯祸了！”叶秋神识震得青苹剑嗡嗡作响。
待到那剑长到无法再长，顶天立地地撑住了无上常融天，叫人怀疑哪怕是盘古再生也挥之不动时，叶修也发生了变化。他整个人化作一团蒙蒙昧昧的清气，缠绕直上，青苹剑与之一触也化作了烟雾。更奇怪的是，炁则无象无形，二者相和成的清浊元炁却是有若实质，旋转的中心有一道隐约光华，似在孕育什么浩浩荡荡，玄之又玄之物。
不知是天魔抑或仙神中有谁失声叫道：“混元混沌两仪神光！”
须臾，那光华便来了——神光弥漫一界，有如巨大的利刃，将无上常融等三天破开，一劈两半。混沌神光是元始之光，太虚云经其冲击，一刹散开。留在那一半的太白星君并天兵天将都瞧见了大罗天外遮天蔽日的天魔，其数如海中沙砾，不可尽计。
叶修回复了人身，足尖点在降宵宫的琉璃顶上，朝太白星君一笑，手中青苹化作碧丝，剑光黯淡了许多，向后者怀里投来。
“有劳星君带他们走。”叶修拱了拱手，众部属大惊，一齐叫道：“帝君不可！”
勾陈何等修为，心意既定，哪容得他们反对。青苹一至，叶修就以大法力将太白星君共三天生灵共同卷入了邻近之天。太虚云吞噬了混沌神光后，很快重又聚集，欲将斩落的三天隔离大罗。
叶修望着氤氤紫云凝聚处，哑然道：“我猜你就要回来。”
此时三天失去支撑，自建木上崩解坠落，繁华宫室，山河仙境，都成了残垣废土。
周泽楷站在叶修跟前，道：“……来陪你。”
他垂着头，好看的眉心紧蹙，为不能搬来救兵满心愧疚。叶修看得笑了，拿手揉揉青年的头，道：“我是先天灵种，不死不灭，陪我跟天魔打架，吃亏的可是你。”
周泽楷抓住他的手，认真地道：“我也……很强。”
见他一板一眼，叶修笑得不可自抑，半晌才摆手道：“天上回不去，我们两个光杆帝君只好去人间啦。”
周泽楷不知为何就开心起来，微笑道：“嗯。”
叶修莞尔，他不知天魔来处，却晓得这一次是货真价实的天劫，劫运之下，神仙难逃。灵宝老师既说同自己有关，那就绝不会有错。本来他已经想以修为对抗魔劫，至不济沉睡万年，终有醒来的一天。然而此时身边多了一个周泽楷，那些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只得收起来。劈开三天后，本命神光十去其三，算一算支撑到人界并无问题，到时候依托天穹，再做打算。
如此说定，两人就要寻了建木天梯，一路往下，可惜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
此时，周泽楷心心念念的叶修已将伞合起，变化了云荒，寒光横在当胸，啧了一声道：“这还没完没了啦。”
一开始意外叫孙哲平拉入此地，他既不惊，也不怒。别看平常嬉笑怒骂，目下无尘，叶修从不看轻任何对手。天子是何等样人，叫人三番四次坏事还算不出有人作梗就怪了，真把对方当傻瓜，那就是犯傻。当前境遇，他在决意踏足五翳冢时，已经有所准备。
一阵罡风吹来，让叶修的衣袍随之翻飞。他此刻立身虚空，脚下是漆黑如墨的无尽深渊，无数混乱冗杂充满了杀戮之意的元炁四散，妖兽鸣吼不绝于耳。寻常真人若不用法宝护住元神，不过一时三刻就要神销骨毁。叶修是混沌天妖，生来不惧此类元炁，在确定这就是天子阵法的中心，被困住的劫余之所。
“这地方好。”叶修自言自语地说毕，并不急着离开，反而笑吟吟含了烟杆。深深一吸后猛张口，吐出团白色的烟雾。
雾气在空中化作六十四卦，他双手结印连点，有若春笋新剥的十指不断动作，卦象也随之而变。顷刻间，六爻变幻近亿次。如果有第二人在场，就会发现叶修两眼的瞳孔早失去了黑白，变为两团清浊上下，追逐轮转的混沌元气。
世人都说金翅王精于卜算，极少人知道叶修的推演能力不在任何人之下。他习得的卦术出自道德一脉，易术正统，是灵宝天尊厚了脸皮去跟师兄求来的。关门徒弟惹祸能力比当年座下所有弟子加起来都厉害，到这时后悔也迟了，又不能回去天地初开把人塞回去。只盼叶修多点保命本事，万不能再上演封神旧事，轻易叫旁人算计。
叶修手指越点越快，连成一片虚影，卦象更是震荡不休，一动念则十纪元。六十弹指过去，鸿蒙的双眸蓦然一清，生出了阴阳，一而两仪，两仪而四象，终至天地万物。叶修指结道印，叱一声：“去——”
纷乱玄奥无比的烟气卦课应声散开，有如白色雾涛流泄到脚底，从一双赤足下急速蔓延开来。擦去唇角溢出的血迹，叶修闭目又开，双眼恢复了正常，已是一片清明，自语道：“原来……是应在他的身上。”
再俯首，就见烟尘如丝，刻画出千万目不可视的因果之线——千万仙神之力，把脚下空间割裂成亿万片，即是天子费尽心机设下的磨盘盖子。透过因果之后，叶修可以看见劫余的中心有一团又一团的破碎道种，它们随时聚合，随时消散，毫无规律，无穷无尽。
饶是妖王一贯胆大，也捏了把冷汗，心道：“还好哥一向小心，落下来就没敢乱跑。”
此处险恶非常，沾上一点因果就会坠入轮回，挨着一点劫余就要身死道消。叶修不知道孙哲平调换了自己和周泽楷的位置，不过想来小周那边再糟糕也不会超过这儿，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借助劫余大道紊乱，他可以不受任何干扰，宁可耗费一成功力推算天机，窥见了许多来龙去脉，更是隐约窥见了自己的将来。瞥了一眼有如乱麻的因果丝线，再思量“钧天洪元玄象万妙真一上帝”，对于天子的身份，叶修也终于心中底定。
想到这里，他抬头一笑，道：“身为魔头，你们耐心还真不错，值得表扬。”
就见空阔的罡气层中，从上到下，乌压压塞满了天魔。受到劫运毁灭之力催动，魔物们个个眼中都是杀戮的欲望，却不知为何，宁可你挨我我挨你挤做一团，也不敢越雷池一步。混沌的本质为太初道生时、阴阳未立前宇宙源生的状态，是代表着杀戮、破灭、毁灭的天魔们最为惧怕又最为向往的一面。
叶修挑起烟杆，抽出一把六十四骨纸伞拎着，叹了口气道：“看你们挤得也是辛苦，我来帮忙疏散一下，也不用太感谢了。”
六个影子从他身上分出，分别手执矛、戟、爪、刀、链、双剑六种兵刃，直直地扎进了四方天魔丛中，和数十万魔头战作一团。
居中的叶修悠悠闲闲把伞一撑，展开了一顶轻纱似的玄色盖子，上缀六颗星斗，和罡气向上飘去。六个分身行动也不寻常，刀光剑影之中，并不动用神通直接杀灭天魔，而是以兵器击中要害后将之挑飞，落在真身撑起的斗姆元心宝盖中。勾陈帝君执掌三才，斗姆之气为时空星辰之灵，叶修自恃根本能为，在天界时一向不太动用。当然，到了必要时候，用起来也绝不含糊。
就见天魔一旦挑落宝盖，就叫斗姆之灵牢牢抓住，粘上下方的某条因果之线。这些因果可以压制仙劫，都是漫天有数的仙佛神君，天子再厉害，也绝不敢明目张胆地动用三十三天神力。是以因果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结下，同时压制大劫也会落下功德，一进一出间竟真能瞒天过海。然而，和天魔结下因果可不一样。能成就仙位者无不是清净无垢之身，就如白色的衣摆不小心落入了干净的水边，和直接沾上了一点墨迹，想也知道，只要不是死人，后者肯定马上会被察觉。
一开始神仙们都以为是自己某个信众染魔，也不多想，直接祭神通、斩因果、一并杀灭魔头。待到人一多，怎么也晓得事有蹊跷，太白星君赶紧上了凌霄殿，将事情一说，玉帝言道：“此事三清早已告知。”
太白星君松了口气，试探道：“莫非是那逃走的……”
见玉帝颔首，太白星君也明白了个中情由。为了那至宝，天庭派了不少人下界追索，只是后来天梯断绝，人间魔祸深重，就连曾经的好友北岳玄圣天君也一去不回。叹息之下，太白星君又道：“现在天界一片惶然，众神仙不知发生何事，怕是又一回魔劫，是否要周知一二？”
玉帝摇头道：“不必。三清有言，此乃天数，天意无漏，可一而不可二。”
自勾陈帝君黜落三天，斩断天梯后，三清出手重整太虚云，紧闭门户一千年，将天魔拒之门外。众仙都知道又一次大劫来到，多少人曾是当初封神时死过一回，再怎么也知道教训。为免身死道消，个个噤若寒蝉，规矩听话。只是劫运不尽，天意不全，一时躲避到底不是办法，到底怎么是个头，也是一筹莫展。好在三位道尊心意笃定，该炼丹的炼丹，该闭关的闭关，该讲道的讲道，诸人也就安慰自己天塌下来还有大能顶着，还是甭想那么多了。
见太白星君表情惴惴，玉帝长叹一声，又道：“吾子同勾陈正身处劫余，那……祸殃也在。”
听见千年来讳莫如深的两个人，星君这才恍然。
这边仙界一片纷扰不提，叶修这么借力打力，不过两刻，就将天子辛苦布下的大阵盖子掀了一半。他这里搞破坏不亦乐乎，有人可不乐意了，诸魔中几声长啸，十三名魔王结阵冲出，就要擒贼先擒王。
之前的天魔不靠近叶修所在，是怕一不小心触动了因果之线或者被杀戮罡气影响得失去神智。十三魔修为深湛，就算深入一些也不妨事。他们一干扰，叶修的动作就慢了不少，好在斗姆元气灵性十足，片刻也不妨事。干脆丢了手中宝盖，双拳一握，揉身和天魔战成一团。
要说真的近战修为，叶修远不如韩文清，不过打了多年架，也算从对方身上偷学了几分。加上多年帮好友们渡劫，攒了一大堆劫雷，交给张佳乐炼成二十八颗降宵紫云珠，每个爆开都有寻常法宝自爆之力。在刚猛的近战中时不时丢那么一两个，时机刁钻，又隐蔽在神通下，诸魔防不胜防。须臾就有三人魔解，不由齐齐大骂：“无耻！”
听得叶修直摇头，道：“打架已经很没用，骂人也没花样，天子怎么教手下的？”
像是被他的话刺激，许多阴魔也按捺不住加入了战团，此时斗姆元心伞已将阵法破坏大半。打开的豁口下，被压制多年的劫余力量哪还能等，纷纷化作妖兽跃出，迎面就和天魔们撞上了。受劫运天地意念影响，不少天魔再控制不了毁灭本性，开始不分敌我的四处攻击。
叶修成功祸水东引，摇身化做一只小虫，就要乘乱溜走。
暗中窥视许久之人见他要逃，拿出样东西劈面照来，一道金光顷刻刷落。叶修早有准备，身幻九重从容避过，显出了真容。他倒持伞柄，洒然长笑，向着领头熟悉的四臂三目魔王，悠然道：“夜摩天王刹识利，来得正好，我们可有好几笔帐要算。”
“或者，该叫你天子？”
顿了顿，他又微笑道：“其实，还是该叫你的本名，钧天封神榜，确切一点说，你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