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叶】有狐13
章五
高高的山顶上，睡着一只狐狸。
山逾万丈，位于大荒之极，海域最南，终年飘雪，四时严冬，自洪荒始就极少有人踏足。
山无名，罡风是山的过客，将山壁削得千疮百孔，冰雪是山的居士，把山体冻得坚冷如铁。光秃秃的山上没有草木，没有鸟畜，更没有人，只有红色的狐狸团着小小的身体，静静躺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也不知是哪一年，红彤彤的毛团落在山顶。它全身伤痕累累，一只腿儿折断了，皮毛上血迹斑斑。每一滴血落在雪面上，就烙出个深深的印子，然后钻出棵绿油油的小草，草顶是一片碧绿的叶子。狐狸睁开疲累的眼，开始吃长出来的叶子。叶子一去，小草即刻枯萎，化作一道清气无踪。
慢慢地吃完所有叶子，狐狸身上终于不再流血。它团好身体，把大大的尾巴枕在耳边，那么睡着了。
狐狸沉睡了许多许多年，一层又一层的霰雪洒在它身上，一道又一道冷厉的风雷又把冰雪卷走，这么一来一去，小小的雪片终于集腋成裘。到了第十年，火红的身影已经大半埋在了雪里，到了第三十年，山顶恢复了亘古的凄凉，再见不到狐狸的踪迹。
深深的雪堆中心，狐狸沉睡着。它伤势渐复，折断的肢体再生，暗伤的内腑重塑，侵入的魔气驱逐。受伤以后，失去了餐风饮露的修为，所以狐狸很饿，也很渴，很需要灵气，但是狐狸没有醒。
它在等待一个人。
它不知道那个人要多长时间才能来，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二十年，也许是一百一千一万年。当那个人重新出现在这个世界，它会知道，然后醒来，抖落身上的霜雪，舔干净凌乱的皮毛，笑眯眯地去找他，就像过去那么多年一样。
十年、二十年、一百年过去了，它始终没有感觉到那个人的苏醒。于是它只好继续忍着腹中咕噜咕噜的饥饿，四肢缺乏灵气的疼痛，把身子团得更紧，让呼吸几近消失，只留下心头上的一点温热和识海中的一腔念想。
死生两隔，举世茫茫，狐狸不想醒来。
又过了好几十年，某一天的晌午，一直熟睡的狐狸被轰隆隆的雷声吵醒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年轻的声音从高空传来，语气中满是惊愕。狐狸不乐意地掀了掀眼皮，它虽身在数十米雪下，然而神识外放，外感天地，立刻晓得有人正在自个儿头顶上渡天劫。
说“人”也不对，无名雪山上空，一条足有百尺的身影飞舞腾挪，鳞片晶莹洁白，长须有角，五爪如钩。原来是一条三百年修为的小螭龙，狐狸厌厌地打个呵欠，吧嗒一下将耳朵闭起来，也不管在山顶周围如狂蛇扭动的无数雷光，竟然又睡着了。
天上的螭龙茫然地看着头顶，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劫雷尽是不着调地往周围乱劈，一道也不来到自己头上。想到为了这次化形大劫，自己精心准备了十年之久，丹药法器一箩筐。又特意寻到最南边这杳无人烟的雪峰，以借地利，运使冰雪天赋神通。结果临了，雷火乱轰，它却无事可干，只能在中心发呆！
三个时辰后，雷势渐缓，一道清气从劫云中落下，照在龙角正中。正是金丹济会，风起云涌，螭龙一声长啸，盘起长躯，身影颤动中逐渐显化，鳞角褪去，最后化作一个俊气的白衣青年。
“哥哥，你渡劫成功啦！一点也没受伤，真厉害！”青年还在发怔，远远地已经飞来另一条螭龙，欢快地绕着他打转。这条小龙只有两爪，年不过百，身长不过十尺，通体发蓝，一对小角晶莹剔透，甚是好看。
这劫渡得莫名其妙，完全是老天不长眼劈歪了，可不是哥哥我厉害。青年干笑几声，又不愿在妹妹面前吐实，摸摸小龙的角，微笑道：“沐橙也要加油修炼，哥哥等着看你化形。”
“嗯！”苏沐橙用力一点龙头，目光随之垂落，忽然吃惊地叫了出来：“哥哥，下头有只小狐狸！”
苏沐秋也看了下去：拜这场总劈不对地方的劫雷所赐，整个雪山头几乎被削平了一大块，深埋在雪中的毛团露了个尾巴尖儿出来，果然是一只红色的小狐狸。
古怪的渡劫莫非是因为……它？苏沐秋心里打了个突，很快又摇头，他一眼看出这狐狸修为极低，还及不上苏沐橙。这也不稀奇，此地乃极南绝地，灵气稀薄，能修出通天法力才真是咄咄怪事。
他还在思量，那边苏沐橙已经开开心心地冲了过去。龙尾扒拉开周围的冰雪，顺势将小狐狸卷在爪中，好奇地上下打量它。
这还让不让狐好好睡觉啦！回笼觉被搅黄的狐狸被迫睁开了眼。
乌漆漆的眸子对上蓝汪汪的眸子，小螭龙眨巴下眼，扭过头满心欢喜地笑道：“哥哥，小狐狸活着呢！”
“都会睁眼了难不成还是死的，别咒我。”狐狸翻个白眼，伸出爪子一敲苏沐橙的小脑袋。它已经看出眼前跟腰带差不多宽的小龙是个姑娘家，倒是不好像平常那样出言无忌。
苏沐秋来到妹妹身边，咳嗽一声，道：“沐橙别这样，放开人家。”
小螭龙歪了下脑袋，终于意识到这么抓着很是失礼，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小心地把爪中软软的毛团放回雪面。她从小和哥哥在深海修行，极少见到陆地上的妖怪，头一回亲近个毛绒绒的狐狸，心中实在喜爱非常。忍不住盘成一团，偷偷拨弄狐狸白白的前爪：“小狐狸，你一个在这里不无聊吗？是不是走不出去？我和哥哥带你出去吧。”
“小”狐狸一脸无奈，心想你们兄妹俩活的日子加起来还不到哥的零头呢。再转念妖怪以修为分大小，自己睡了百多年，妖元积累几近于无，怪不得被小瞧。小螭龙语气天真，一片赤忱，狐狸眼珠转了转，就笑着应了：“好啊。”
“哥哥哥哥，我们把小狐狸带回洞府吧！”小螭龙开心坏了，尾巴重又将狐狸一缠就飞上了天。
苏沐秋哭笑不得，止住自家妹子道：“不可。陆地的妖怪都要吞吐日月精气，在海里怎么修炼？我们又不懂狐族妖修的法门，别耽误了它，还是送去青丘吧。”
听说小狐狸不能跟着自己，苏沐橙立刻不高兴了。苏沐秋只得使出浑身解数，再三保证以后会经常带她去青丘，又描绘了一下青丘上有许许多多各色各样的毛狐狸，终于成功地让妹妹转忧为喜。两龙带着小狐狸，化作原形，腾起云雾，向东方飞去。
苏家兄妹修为不甚高，遁速也不快，一路上和狐狸谈天说地，倒也不寂寞。待到十数日之后，终于来到东方青丘山，双方即将作别。苏沐橙眼睛一红，一大颗眼泪就掉下来，变成个滚圆的冰珠。狐狸爪子一抄赶紧握住，笑眯眯地道：“莫哭莫哭，妖怪的日子长着哪。过两年哥化形成功，就去北海串门找你们。”
他话一说，苏沐橙第二颗泪珠子就被逼回去了，小螭龙愤愤不平地说：“吹牛，你才多少道行就想化形，哥哥都修了三百年才成功的！”
“这货和我能比吗？”狐狸藐视地看了一眼苏沐秋：“不要用普通妖怪的水平来衡量哥。”
苏沐秋一听炸了：“胡说八道！我可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寻常螭龙可要五百年才能化形！”
狐狸沉默片刻，同情地拍拍他：“懂了，真不是你的错，都是血统不好。”
苏沐秋被气得七窍生烟，螭龙是太古真龙一族，血脉在妖族中可谓至尊至贵，居然被一只小小赤狐瞧不起，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咬牙，心想一会儿妹妹走了，自己得偷偷溜回来，给狐狸个教训。那边苏沐橙擦干了眼泪，重新又露出天真笑颜，道：“对啦，相处多日，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轻风吹在蓬蓬的火红皮毛上，仿佛藻海中皱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狐狸迎着青丘的风，眯起眼，微笑着回答：“叶修。我叫叶修。”
苏沐秋小心眼的打算被妹妹看穿了，苏沐橙牢头一样把他盯回了北海。如此偏心叫做兄长的更是愤愤不平，只好安慰自己，妖怪报仇，百年不晚。叶修怎么说也不过是只修为低末的小狐狸，差着几百年道行，还有天赋血脉神通，以后有的是机会收拾他。
谁知一别再见，苏沐秋郁闷地发现……自己恐怕永远没有机会了。
苏家兄妹百年后第一次见到叶修，后者不止奇迹般地化形成功，更凭一杆战矛，挑翻了大荒祭上所有妖族精英。和叶修大战百场后，一场未胜的苏沐秋丧气地承认，或许天下间真有为战而生的天才。叶修看得好笑，反过来安慰说，我们年岁经验差太多，你还可以努力努力。
苏沐秋一点不安慰，怒道：“你个修为不到三百年的狐狸，装什么老前辈！”
说完，他发奋图强地冲去流碧城找人练手，誓要打败这只气死人的狐狸。站在原地的叶修失笑一声，望着眼前流金似玉的仙宫，悠悠自语道：“已经……三百年了吗？”
三百年只似眨眼，他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先在雪山睡了一个长长的觉，又在青丘睡了一个长长的觉。
叶修大梦醒来的那个晚上，青丘上开满了花。最是一年好时节，黄莺逐柳，燕子回时，葳蕤落英，猗猗兰香，艳艳桃李将春风送了满怀。爪背上落了一片睡梦中飘来的花瓣，一点殷红，恰似血泪。叶修握住花瓣，又放开，看它在淡淡夜风中轻扬，浮浮沉沉地越飞越远，化入那一泓溶溶月色中。
他在等待一个人。
他不知道那个人要多长时间才能来，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二十年，也许是一百一千一万年。他就这么静静地等着，像是等待一朵不知何时会开的花。
又过去了好多好多年，叶修独自一人游走天地，去过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地方，见过很多莫名其妙的事。他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交了很多朋友，也失去过很多朋友。他成为了万妖之王，喜欢站在仙宫最高的坠星楼上向远处眺望……
无名斋的三生梦最擅追溯时光，能从识海轮回中拉回一个人的过往。喻文州的法术中，叶修将朦朦胧胧的往事一一历遍，心中有了一些了悟，又有了更多的疑惑。这些事里，许许多多他都还记得，不少关节他却依然想不起来。比如他为什么会受了重伤？为什么会睡在雪山上？到底在苦苦等待着什么人？
叶修也不着急，时光如一条长河，奔流不息，他等待着水波将自己带到那天——因为孟婆汤消失了的百年前记忆。
“大王大王，给我们讲个故事吧！”“不要，大王用道术嘛，就是之前劈开太行山那种神雷！”“我要看法宝，听说‘千机’可以变成任何法器的样子，是不是真的？”“不许挤我，再挤一口吃了你！”
流碧城里，坐在仙宫广场的御座上妖族大王叶修一脸倒霉相，反手从背后揪下来只小狮子，拎猫儿似的提到眼前警告道：“再往我衣领里钻，就把你从山上丢下去。”
小狮子一听，眼睛睁得铮亮，连声道：“哇，大王你快丢！我早就想试试不坐云舟了，肯定特别好玩儿！”
……狮族这帮小混蛋怎么一个个都跟黄少天似的，特别不怕死？叶修先是无语，继而无奈，再而怒拍椅背：“黄少天！张佳乐！滚过来把这些熊孩子都领走！”
“不要！！！”妖崽子们一听，齐齐叫了起来。难得这一次大荒祭准许各族将最有天赋的幼崽也带来，它们可算开了眼界，流碧城漂亮又好玩儿，妖王和妖圣们又都不是残暴冷厉之属。没过两天，小妖们就将叶修的性情摸透了，这位妖王说话虽然气人，对小孩和姑娘却十分亲和，最难的是——绝不发脾气。
如此一来叶修倒了大霉，一大帮小狮崽、小豹崽、小狼崽、小狐狸成天没大没小地跟着他……他又不是带孩子的！
别看妖怪们小，个个都是天赋过人的鬼机灵，聪明得很。黄少天活泼开朗，不止愿意耍道术，还会讲故事，一开始也很受欢迎，可惜实在太吵。自从有一晚他主动要求给大家讲睡前故事，结果一口气讲到三更天还没说完，就再没有小妖崽要缠着黄妖圣了。
至于张佳乐那是另一个问题，他最近正修炼劫运道法，时常不能自制地消去周围的气运。他自己倒好，功力深厚不受影响，身边的人就遭殃了。据说已经没有妖怪愿意去给张妖圣送信，妖族信使青鸾鸟被刚出炉的法器砸到，现在还修养呢！
眼看各门各派的人就要来了，若被紫霄宫看见自己身上左一块右一块坠着这帮皮猴儿，妖族大王的脸面何在！叶修冷冷一笑，道：“都不肯走是吧？关门，放王杰希！”
话音刚落，嗖嗖嗖数声，衣服上挂的小崽子们跑了个没影。最快的一只小豹子已经冲到了门口，有对小狮子和小狼之前打得正欢，边跑还边不忘你挠我一下我咬你一口，落在最后。小狐狸们则不愧叶修同族，仗着身子轻，狡猾地蹬踩在同伴身上奔跑，省时省力。
其实若真论起来，王杰希对小妖们可谓最有耐心，还记得它们个个的名字。可惜自从上一次天魔大战后，大妖吓唬小家伙们的词儿都换成了——“再不听话，就让大鹏金翅鸟吃了你！”久而久之，王妖圣威名远播，能令精怪噤声，小儿止啼。
小妖们散去没多久，王杰希从坠星楼踱了下来，淡淡地道：“紫霄宫的云舟到了。”
叶修一挑眉：“老韩他们来流碧城没有十来次也有七八次，少天乐乐不是去接了，这也要特别说？”
“除了韩文清、孙哲平，我还看见一个生面孔。”王杰希道。
眯起修长的眼，叶修似笑非笑地道：“吴羽策没来？”
“没有。”
王杰希记忆力惊人，他说面生，那就一定未曾照过面。以两家水火之势，紫霄宫必不会随便送个弟子来丢人，能顶替吴羽策，肯定是个硬点子。叶修嘴角弯弯：“这可有趣了，紫霄宫什么时候竟出了个高手。”
妖王伸了个懒腰，容色散漫地打了个呵欠，道：“被你一说，我也想瞧瞧这个生面孔了。”
很快，那个生面孔出现在了仙宫大门外。
身长玉立的青年，手持长剑，一袭白衣，镶着云纹紫边，黑发规规矩矩挽起道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鼻骨。他容止俊逸，超然绝俗，美得仿佛一池沉静如练的春水，一抹霞光散去后的绮色，一点诗画风流中散佚的精魄。
叶修怔怔地望着他，甚至没有听见两边见礼介绍的声音，直到青年被幽远的目光惊动，清清淡淡地看了过来。
他曾等待一个人。
他不知道那个人要多长时间才能来，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二十年，也许是一百一千一万年——他静静地等待过。
叶修忽而一笑，神情如常，仿佛那些等待不曾存在过。平和的声音藏起了那点喜悦，他温柔地道：“小周，好久不见。”
××××××××××
虽然迟了，我到底更了……嘛，所谓性福的生日，才半夜12点一定不会结束的对吧～
小周生日快乐，我卯足了劲儿花痴了一下你哟-v-
终于成功地找回了多年不见的小清新画风！再也不用忧虑这个文会持续逗比无法挽救了（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