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叶】有狐15
静夜无声，青松斜斜伸出悬崖，虬曲的根须遍长青苔，一只斑白的飞蛾羽翅翻飞，即将停在树枝上。
一丝微风拂过，飞蛾悄无声息地变作两半，像一张对折后撕裂的小小纸片，缓缓跌落在尘土。之后，一连串拳脚相击的爆音声砰砰砰连续响起，草木翻滚吹飞，山石碎裂齑粉——曾经空无一物的山顶上凭空出现了两个人影。
他们自然就是来“活动筋骨”的韩文清叶修了。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就在一齐落地的一刹那，两人已经过招百次。如果云弈真的跟来了，就能看出他们交手的速度已快到了极致，甚至连残影都不可得见，以至于停手几息之后，声音和罡风才尽数泻出。
“你变快了。”韩文清收起拳头，肯定地说。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即是说，只有足够的距离和空间，才能让长兵器发挥足够威力。刚刚两人短短过手，韩文清已经发现，叶修的矛尖和自己的拳头速度旗鼓相当，这就意味着，叶修出手比他更快！
“好久没用这兵器，刚刚就算打个招呼吧。”叶修微微一笑，长矛点在地面，然后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这口气吐出的同时，叶修原本就白皙的面容变得更白，一抹妖异的金色流光浮上漆黑双瞳，挽起的青丝无声飘起在风中，紧握长矛的双手出现了晶莹如玉一样的透明颜色。
见到他的变化，韩文清本就严肃的神色又冷了几分，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张嘴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吸入，叶修就听见了雷音。
雷音先是喑哑，再是沉闷，然后逐渐变大，仿佛远山之处一片雨云伴着惊雷飘来，由远而近，最后在耳边隆隆作响，吓飞了林中无数鸟雀。
“叩齿集神，十二重楼听春雷。”见此异象，叶修挑眉赞道：“好气魄！《玄元天桓》，紫霄宫五大真传中对肉身要求最高的功法，没想到真给你练成了！”
“你去实还虚，化体为神，已至修为巅峰。我教一贯讲究性命双修，若只修心性术法，我打不过你。”老对手的称赞没让韩文清露出什么喜色，正因为无数次的对战，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正视和了解叶修的强。
叶修叹气：“老韩你也太固执了，千年道行要真被你追上来，我天妖面子往哪儿搁。”
“行不行，打了才知道！”韩文清冷冷地道，双手一扬，拳头上紫光闪烁，已来至叶修面前！
寻常修士斗法，都是大家摆开阵势：你丢法宝我拈道诀，你使飞剑我放符箓，引动天地异象，有移山倒海之威。战斗风格则因人而异，如叶修，手中法宝“千机”变化如意，又仿佛生下来就在战场上泡大的，百兵皆通，用任何兵器都可将技巧臻至化境，所以无所谓什么擅长，因为他就没有不擅长。韩文清恰恰相反，他自入道起就专注拳脚，紫霄宫最著名的三种本命灵器大日雷煌剑、昊天紫光镜、云宵龙虎盘一样不修，只炼了一对紫清灵焰手套，却凭一双拳头，坐稳了紫霄宫二代弟子第一的名头。
大神通之辈倘若放开手脚施为，打完整个浮槎岛也不剩下什么了。所以老早开始，两人就习惯了拳脚兵器辅以道术的较量，不动用法宝，不尽出真元。
饶是如此，战斗一开，也是周围灵压狂降。玄元天桓乃是以天桓星力灌顶淬体，不断压缩，不断冲击，将肉身化玄，真元化雷。所以韩文清的每一拳都重逾万斤，仿佛是两座不停挥舞的大山，无数细如牛毛的紫色雷线更是随之逐渐密布，形成一个无所不在的网，可以洞悉内中一切元气变化。
如果说韩文清的攻击势如烈火，去若奔雷，那么叶修的应对就显得十分平凡而低调。
他像一个最最普通的武者，挑、刺、砸、劈、点……游走韩文清身外三丈，每一个动作都极之简洁流畅，不带半点烟火气。然而人间的武者，却绝对不能像他一样以雷网为大地，以清风为支撑，以拳风为力量，完全借助韩文清形成的攻击来还彼之身。
以最高明的技巧，对抗最暴烈的力量！
韩文清心下了然，叶修之所以可以光靠矛技与自己加持了道术的双拳相持，一方面是其对长矛的运使技艺已高绝到了近乎于道的程度。一方面则是他精妙控制妖力不外泄，丝毫不惊动辟魔雷网，才能以虚实变幻的妖体游斗而不会被拳势锁定。
更加的可怕的是在每一次还击时，叶修还引导韩文清拳风真元的走向，天空上的元气逐渐随之震动、排挤、抽空，形成了一个如海斗般巨大的漩涡。
所谓刚不可久，不管叶修还是韩文清都清楚，天上的元气一旦吸干，就会像真正的旋风一样席卷天地，发生灵压暴乱，实力稍微低弱的生灵必死。两人都不想浮槎岛出事，所以也同时明白，最强的一击，就发生在即将爆发的那一点！
内外相异的灵压逐渐升高，漩涡越变越大，方圆数十里内能动的活物都跑光了，甚至连远处流碧城中的诸人都被惊动。楚云秀檀口微张，望着漆黑夜色也掩不住的滚滚漩涡，怒道：“这俩有空闲的打架，明天补阵就该让他们多出点力！”
江波涛第一回见到两名顶尖修士相斗，忧心地道：“要不要请王妖圣开启大阵，护住城中生灵。”
“没事，”苏沐橙笑嘻嘻地道，这位小须弥天的龙女在众人中修为不高，倒是一副沉得住气的模样：“叶修哥有分寸，不会有事的。”
“他要有分寸，就不会找老韩一起发疯。”孙哲平哼了一声。
张新杰始终凝神注目那处，忽然道：“快结束了。”
大家伙儿精神大震，一起看了过去，只听天际一声震动神魂的闷响，整个浮槎岛的生灵心跳齐齐漏了一拍。就见已成灭顶之势的漩涡蓦地一凝，然后自下而上地炸裂开来，如同一股狂风吹过的炊烟，几息就彻底散去了。
坠星楼上，黄少天张佳乐眼都瞪累了，前者叽叽咕咕地说：“结果怎么样？叶修不会输了吧？我靠搞出这么大阵仗，下头明德书院小须弥天都看着呢。要是真输了韩文清，丢人可就丢大人了，绝对要罚叶修一个月不能吃鸡。”
“看到什么？”后者懒得听他呱噪，扭头看向天生神目的王杰希。
王杰希瞳孔光芒一散，点头道：“没输。”
“没输？你也没说赢了，难道是打成平手？上次叶修还说自己轻松能挑紫霄宫呢，光耍嘴皮子人干事！啊，不对，我们是妖怪本来就不干人事……”黄少天两个字也引申出了一大段，这回张佳乐倒是心有戚戚了。
“最后一下他们同时对攻，叶修一心二用，将韩文清的拳罡移花接木，加上自身妖力，逆向打散了灵气漩涡。所以虽然他伤了韩文清，自己也受了伤。”王杰希解释道。
这样说来，叶修还稍胜了一筹，黄少天心中大快，嘴上却在幸灾乐祸：“都是他玩什么以力打力搞出来的麻烦，当然该他收拾。”
“老韩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张佳乐皱眉道，“我晚上没吃饱，得去加个餐。”
叶修和韩文清相距数丈而立，整个山头被他们最后一击夷得平整如镜。韩文清看了眼左肩被矛尖捅出的大洞，见血肉都被妖元彻底破坏，知道清宁生肌散、血肉再生丹一类灵药是没用了。不过叶修也讨不了好，他那一掌印的结结实实，被玄元天桓所伤的地方，一时半会儿可好不掉。
心中略略回想了一战得失，韩文清抬头正打算回去，忽见叶修手放在胸口上发起了呆。
那掌距离心口明明尚有几寸，这是……韩文清一皱眉，表情更吓人了。就听叶修忽而怔怔地道：“有点疼啊。”
韩文清一愣，两人打了那么多次架，内伤外伤重伤遍体鳞伤的事儿数不胜数，还是第一次听叶修喊疼。
“很疼，”捂着没有受伤的心脏，那里传来远比掌力贯穿更深刻的痛楚，让叶修忍不住想道，“原来，真正的疼……是这样的。”
即使周泽楷倒在面前，叶修的心也没有这么地疼过。因为他知道，清净道体不死不灭，天人总有重生的一天。
直到这一刻，叶修像是大梦初醒般，终于认识到那件事——周泽楷重生了，现在叫云弈，然而云弈不是周泽楷。长久的过去一直等待着的那个认识他、记得他、了解他的周泽楷，已经真的……不存在了。
小周，我很疼。叶修很长很长地叹了一口气。但是，你不会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