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叶】有狐09
章三
一元更始，道化阴阳。
三千玄门，山入昆仑。
目光从青玉牌楼左右的楹联移开，周泽楷沿石阶一路向上看去，约合九百余步之后，小径消失在云雾缭绕之间。天下道门无不仰视的灵山昆仑，紫霄道门，就在路的尽头。
那日接引星力，寄托神意成功后，叶修丢下一句话消失无踪，周泽楷站在房里，望着再不会有狐狸跳进来的窗户许久，忽而一叹，抛开思绪，盘膝入定去了。这一入定，就是整整三天三夜不曾睁眼。
小世子三天一动不动，吓坏了国公府上下。若不是道士师有几分见识，再三向老国公爷和世子世子妃保证，小世子进入了道家中难得的胎息境，悬息辟谷，正在气凝黄庭，晋入先天的关键关隘，不可惊扰，只怕心念儿子的世子妃就要请天师来做法驱邪了。
周泽楷不知道自己一个入定闹得阖府不安，什么胎息境，什么先天后天，什么黄庭金丹，他一概不知，一律不晓。那与天下修道人都至关重要的大道第一关，早在叶修以箫引灵之时，早在懵懵懂懂间过了。
一闭上眼，他就开始做梦。
在梦里，他呆在那座华美冷清的宫殿里，起居坐卧，昼夜昏晓，无论何时，都只得独自一人。
周泽楷在仙宫之内，俯仰可见三界，望断他日升月隐，望断他劫起缘灭，望断他春秋聚散……如是须臾弹指，寒尽亦不知年。
他心明如镜，不起波澜，身为三十三天至高帝君之一，众仙之首，统领群星，生而尊贵，生而孤独。
作为帝君，周泽楷也不是每天发呆，他职责重要，周天星斗皆倒影在心。
帝君从不出天宫，神仙们却也不敢把他忘了。每次开仙宴棋会，主人家总会送来请帖礼物。东西各式各样，有极瑶天深海中的玉精，九仙翁的鹤童衔来的朱果，禄存星君自己做的如意金钱，须弥山法会吉祥天女洒下的曼陀罗……周泽楷一念可生天地，任何身外之物招之即得，倒也不愿辜负这些心意，每次都认真收下，回帖个“谢”字。遇到合心的，就前头加写个“多”，尤以天权宫文曲星君从人间搜罗来的锦绣文章最为有趣。
诗词歌赋，句短情长，天地万象，有些读来，就是从来无悲无喜的帝君也觉犹有余香。
这一日文曲星君又遣仙鹤送了书卷来，足有好几大摞，说是人间有诗家成圣，呈帝君御览。周泽楷随意翻开一卷，就见到一句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参商这个词从前送来的诗卷里也有，因为是治下星宿，周泽楷很有印象。参宿在白虎，商宿在苍龙，二者如日月不同天，从不会同时出现。
梦中，周泽楷用手抚摸着这句话，平静无波的心海，骤起波澜。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有一个人他不能见。
但又那么想见。
短短的名字溜到嘴边，即将出口的刹那，周泽楷醒来了。
“小世子，您……”见他醒了，守在一旁的道士如释重负。谁知话才出口半句，就咽了回去——只见少年灵秀非常的双目变得幽深漆黑，内中似有星光点点，每一点都是一片玄之又玄的混沌大道。
道人这一看，心神不由自主就追着其中一点光芒而去，寻道而上，狂喜莫名。足有大半个时辰，直到他神魂大痛，再也经不起如潮灌入的无数玄门天理，这才周身一震，回过神来。不知何时已是老泪横流，对着沉静的少年长跪不起，连连叩首，诚心道：“种道之恩，九死不忘，朝闻道，夕可死也！”
外间世子妃听见说话，大喜之下推门而入：“仙师，我儿醒了吗？”
道人闻言，起身大笑，当空朝世子妃合掌点了三下，摇头道：“我不是仙师，他也不是你的儿。”
听得众人面面相觑，这道士莫不是疯了？却见道士不再罗嗦，解发袒衣，大笑作歌而走：“法法法元无法，空空空亦非空。静喧语默本来同。梦里何曾说梦。有用用中无用，无功功里施功。还如果熟自然红。莫问如何修种。”2
儿子三天不吃不喝，世子妃哪还顾得道士风言风语，只管上前嘘寒问暖。说也奇怪，周泽楷原本就容姿出尘，凛然超拔，别说下人，至亲父母都不敢过分狎昵。闭关三天后，倒显得有人气了许多，面容宁和，微笑听母亲絮絮叨叨个不停，也不着恼。
就在世子妃使人把熬了好几天的补汤抬上来，准备好好给儿子补补的时候。周泽楷眉头一动，摆手示意下人留步，长身而起，道：“娘，我要走了。”
世子妃一愣：“好好地，走去哪里？”
“去昆仑。”
祥云四绕，清风袭来，金石有声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三个白袍紫纹的道人，御剑当空，一副仙人模样。为首一人鹤发童颜，对周泽楷拱手作揖：“世子与我昆仑山紫霄宫有缘，请上仙山。”
所有人齐齐吸了一口冷气，谁没听三十六福地昆仑山紫霄宫的名号？那只在小说话本，市井传言之中的天外神山，寄托了世间多少长生永继的幻梦？三道人一亮相就先声夺人，当朝国师都不会的御剑飞仙，又是祥云香风拱卫，谁敢怀疑有假，好几个下人当下磕头就拜，求仙长赐福。
世子妃不知道什么道宗魁首，只听过一入仙门斩尘缘，她心头狂跳，一把抓住周泽楷，颤声道：“娘不许你去！”
为首的道人傲然断喝：“凡人生老病死，一生苦不堪言，世子仙缘深厚，乃是天大的福气。兀那妇人，速速让开，莫阻了你儿的登天大道。”
被他一喝，世子妃抓住衣袖的力度徒然弱了几分，既不忍阻了儿子前程，又不想儿子远行万里。周泽楷敛眉，反握住娘亲颤抖的双手，头也不抬地对紫霄宫的道士道：“你们走。”
小世子向来寡言，短短三个字中蕴含的怒气已是溢于言表。为首的道士一呆，没想到上赶着的好事，还有人不给面子。后头的道士为人还算圆滑，知道周泽楷气恼他对母亲无礼恫吓，赶紧拉了拉修仙修得不通人情的师兄，抢上前道：“世子妃恕罪，也怪我们没有说清楚。小世子乃是我昆仑山掌教真人的嫡传弟子转世，百年前仙魔大战，不幸陨落。掌教真人动用昆仑镇山之宝琅环蕴灵玉，这才抢出一点真灵。温养多年后，转世托生在国公府。如今小世子寄托神意，还本归真，解破胎中之谜，合该回归紫霄，重修无上大道。”
这名道人说话温文，彬彬有礼，让人少了几分厌恶。世子妃还在茫然拉着儿子不放，那边闻讯赶来的国公爷听完，已是叹息一声，道：“让楷儿去吧。”
话一入耳，世子妃如遭雷击，身躯摇摇欲坠，张开檀口半晌，两行清泪流下，同意的话却是怎样也说不出口。世子从父亲身后走出，握住妻子的手，强忍悲声，道：“听爹的，他是为了咱们孩儿好。为什么这些年都没给楷儿取表字，不是不想，实在是不能。此子生有异相，命格不凡，至亲缘浅，寻常人赐名怎么压服得住？紫霞至贵，若不是仙缘，便是帝王之相，把这样的孩子强留在家里，京城那位怎能安心？你真以为国师今年下江南，只是为了行云布雨，禳福百姓？”
丈夫一语惊醒梦中人，世子妃满身冷汗。她是翰林之女，官宦出身，哪能不懂其中凶险？事到如今，万般不舍，也抵不过期望孩子平安顺遂的慈母心。世子妃松开儿子的手，拭去眼泪，道：“孩子，是娘不对，不该阻你道途。娘不在身边，须得自己珍重，万事小心，你……且去吧。”
话到最后，止不了的一阵哽咽。再看两旁，老国公和世子都是眼眶湿润，养了十多年如珠如宝的孩子，说不定从此便天人两隔，心肠再硬也难掩不舍。周泽楷向娘亲、父亲、祖父各做一揖，道：“孩儿修行有成，自当回家探望亲人。”
且不说三道人面露不豫，世子夫妇又惊又喜，老国公放声大笑：“好好好，你自归去，待你归来。”
见交代干净，紫霄宫的道士再不耽搁。一人拂尘挥动，彩云掩了周泽楷，一行人腾起千丈，向西飞去。只留余香袅袅，如在梦中。将周泽楷放在昆仑山脚下，好说话的道士一拱手：“小世子，要入紫霄宫，须走问仙路，这是祖师爷定下的规矩，却不是我们有意为难人。”
看了一眼云中小径，再看一眼牌楼上灵逸的“问仙”两字，周泽楷也没问这路有多长，要走多久，轻轻点了点头。三道士搞不清这是懂了没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人咳嗽道：“这条路上，术法无用。”
周泽楷再点头。
三个人终于没话可说，讲了点希望顺利的废话，架起飞剑走了。边走还边议论，这位辈份奇大的小世子看着面善，说话着实难为人，不比当下坐镇紫霄宫的韩师祖好应付多少。
说是问仙路不能用术法，周泽楷破妄神目一扫，就知道这是昆仑山最外围的阵法使然，若修为高过此阵，那是怎么用都无所谓。不然以当初某位狐狸妖王懒散的性子，打上紫霄山门时，宁肯一剑捅破了昆仑山的天，也决计不肯走上这么长一截山路。
周泽楷早已还丹，来接他的道士修为不够，看不穿深浅，他自己却是清楚，以术法走上此路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脚步踏上台阶的一刹那，他改变了心意。
白衣的少年尤带稚气的俊脸上表情坚毅，稳步缓行，走进了满山苍翠，消失在白云苍狗间。
大风起昆仑，而今从头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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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国庆快乐，吃好喝好^o^
再不更新，估计这博客就只有卖本信息了（喂
老道士那首《西江月》作者<北宋>张伯端，其实紫霄宫的道士带走小周时也配了一首偈子，后来一想这节奏不对啊！我根本不会写诗，要是每个角色都要装13地来这么一回，不是要翻书翻死人？于是就从容地删掉了……做人留一线，填坑好相见……
